鹤青

好忙又没时间码字了

【璧衡】几度春风(一)

*锦衣卫×贵公子

*明朝成化末年背景,有虚构演绎,若涉及历史大方向问题,欢迎指正


(一)逍遥楼

窗外的锣鼓敲到第三下时,齐衡的书还停在第一页,目光却慢慢移到书桌抽屉。半开的抽屉挂着锁头,里面躺着本《忠义水浒传》。墨蓝书皮被翻得卷了边,露出李逵黑黝黝方腮阔脸。八股着实无趣,自比不上看禁书来得惊心动魄。

南京城近来热闹。听说上头有钦差要下来,巡抚大人立即抖擞精神,一声令下,城中从贡院衙门到勾栏瓦肆,通通逃不过一顿整治。正经书院首当其冲,犄角旯旮的杂书摊也在劫难逃。可怜齐衡方随国公调任南京,人生地不熟,几番好找才捡回个净本。

《盐铁论》是看不进去了,齐衡遂用手肘撑着桌子,脑袋搁在上头,顾自天马行空。这厢武松方在景阳冈打虎,那头院落里便有猫儿低声叫唤。齐衡心领神会,打开房门,门后探出小厮一张圆脸,麻布短褐粘着点草屑,齐衡替他胡乱拍打,听他凑近耳旁说:“哥儿,逍遥楼敲锣鼓了,说书的申时三刻开讲《罗成两破长蛇阵》。”

齐衡悄声问道:“不为,我爹娘在家吗?”

唤作不为的小厮努努嘴:“国公爷上衙门去了,郡主娘娘刚在主屋歇下。”

齐衡垂下眼:“那还得请示娘。”

主屋两扇雕花木门虚掩着,文质彬彬的少年恭立门口,候着郡主一句话。齐氏家规素来严苛,听说书之流的市井消遣不常允许,但高墙锁不住少年心,一阵锣鼓声便把魂儿勾去七八。“吱呀”一声,门从里边打开,伺候郡主的丫鬟带着点笑模样:“小公爷,郡主娘娘准了,但须得快去快回。”

齐衡不忘行礼,转身后粲然笑了,唇角挤出两个小括弧,又看一眼日头:“现在估摸着快申时了,我们赶紧走,去迟了没位子。”

“锵!”又一阵锣鼓声,远远地,从玉带似的秦淮河那头传来。白日的秦淮河是不施粉黛的良家女,未曾袒露万种风情。仅有零散一些姐儿,群聚在青楼门口打叶子戏(1),涂丹蔻的小指朝齐衡虚虚一点:“你瞧那小郎君俊得很。”齐衡耳后一热,下意识没敢看人,而是觑那红招牌:听音阁。

 南京城好生奇怪,烟花地取些个风雅名字,正儿八经的酒馆却叫逍遥楼,在秦淮河沿岸挨得密不透风,外来生客难免要走错。齐衡到底是传统人家教养出来的公子,当下装着面不改色,拉上不为掉头就走,身后女人们娇笑着,瓜子仁嗑得脆响:“哎唷,小官人,别着急走嘛!”

 直至走进逍遥楼的正门,齐衡才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。迎客的小二眼尖,认出来是熟人,操着南京话迭声道:“嗳,齐公子,给您留了上好的位子哩。”齐衡笑着颔首,“多谢兄台。”他来南京两月有余,听说书也有一个多月了---北京城带来的习惯,一时半会改不掉。

  逍遥楼有二层高,戏台虽设在一楼,但从上面看视野要更胜一筹。小二领着两人拐到了屏风后,甫落座,楼下人声鼎沸,好戏开场了!

  戏台简陋,不过一桌一椅,一人一扇。台上人三十上下年纪,白净脸上两撇薄须,虽是寻常书生模样,然而众人屏息张目,翘首以待,此刻竟比万岁爷还威风。那人“刷”地打开折扇,慢条斯理坐下:“不才徐秋声,承蒙各位爷捧场,本隔两日开一局,今个儿加戏一场,还讲隋唐英雄,讲的是《罗成两破长蛇阵》。”

 “哥儿,徐先生看你了!”

徐秋声抬头,朝着齐衡落座的方向,微微点了点。齐衡嘴唇兴奋地抿成一条线,忙拱手回应。头一回听书齐衡便想去后台找他,但未免太不矜持,谁知机遇巧,碰上徐秋声出来谢客,两人一见如故,若非不为以家规相劝,几乎要聊上好些时辰。

徐秋声收回目光,惊堂木一击,四下登时鸦雀无声。

“上回我们说到,瓦岗寨三山环绕,易守难攻,那杨林调来四千精兵,摆开长蛇阵,纵观瓦岗,竟无一人能破。(2)正是进退维谷之时,诸位客官,这该如何是好?”徐秋声说书,倜傥间有自成一派的风雅,加之惯长口技,沙场上兵刃相接、战马嘶鸣之景,靠着一张嘴竟能还原个八九不离十。

楼下传来窃窃私语声,齐衡站起身,扒着栏杆朝下望,余光里走进一个颀长身影,不声不响地绕到后座,兴许是来迟的听众。

徐秋声笑道:“莫慌,莫慌,这不,救兵来了,秦琼一拍脑袋,想起北平还有人能破此阵,你猜是哪个?”

齐衡小声念道:“罗成。”他最爱的少年英雄,但凡和他有关,即使轶事也能倒背如流。

“且说那是何等人物,人称‘冷面寒枪俏罗成(3)’”,听闻急报,当晚便率千余人,提一杆银枪,策一匹白马,直驱南下,却遇着他那双枪义父丁彦成,丁彦成大喝一声,紧接着...”

“砰!”是刀掼在木桌上的声音。

徐秋声的口技居然如此惟妙惟肖。

下一瞬,齐衡却发现并非如此。因为黑压压的人群中,赫然亮出一把明晃晃的砍刀。紧接着,四处又有人提刀站起,将众人围住。

最中央是一张武夫打扮的刀疤脸,那汉子笑得粗野,道:“徐秋声,老子今日就取了你的狗命!”

右手边一个黑面皮,附和着:“识相的先给我们爷爷磕头赔罪,还能饶你一回。”

徐秋声合上折扇,撑着桌子站起来:“徐某不知何时扰了诸位,还想冒昧讨个明白。”

主堂弥漫着尖锐的沉默,刀疤脸扬起下颌,豹子般眯起双目,唤那黑面皮:“你告诉他。”

黑面皮清了清嗓子,像个朝廷命官般倨傲:“你们这帮云社的酸秀才,成天说大话,早该被收拾。”他呛声道:“还有一个叫岑璧的,也不能放过。”

云社!齐衡大吃一惊,他在北京时听过。江南文人多结社切磋学问,兼谈论国事,以南京的云社最出名。

“在不在这里,姓岑的!”

人群骚乱得厉害,而后却随着一人的走出逐渐安静下来。那人身量很高,穿着剪裁合身的梨花白交领长袍,慢慢地,踱着斯文的步履,走到正堂中央。抬起眼,一张温玉般的脸孔,腰间长剑碰撞玉佩,发出当啷响声。

齐衡呆了,众看客也愣了,这分明是故事里走出来的罗成。左不过面上带三分笑意,似暖玉生烟,热气窜上来,不知怎地,烧了齐衡的心。

刀疤脸嗤笑一声,砍刀直冲那人,他却方寸不乱,和气地笑了:“适逢提及贱名,也就不必遮遮掩掩了,在下正是岑璧。诸位有何贵干?”

云社与阉党不和在南京城是心照不宣的事实,既点名道姓,多半是阉党的打手来挑衅。

刀疤脸沉默,接着青筋暴突:“给我拿下。”

底下人纷纷冲散人群,刀光烁动间数重力道直逼而来,岑璧侧身避过,飞起一脚正中一人胸口,那人惨叫一声,仰摔在地。接着顺势反踢,对方刀尚未出鞘已被击回原处,一个趔趄摔在木凳子上。几番来回未伤到他分毫,倒是刀疤脸一伙挂彩不少。

齐衡担忧自己,也想着岑璧的安危,一双手死死扣着栏杆,冷不防被人从后一拉,险些叫出声来。他扭过头去,看见不为满头虚汗,颤声道:“就公子你有心情在这里看戏,再不走就要被这些强盗打劫了。”

齐衡转身捏住他双手,安抚似的:“如今我们哪里走得出去,只能盼着...”他思忖一下,“这大侠赢了才好。”

“大侠?”不为吓了一跳,“我的天,哥儿,这可不是话本小说,这这这...”

齐衡低头去掏自己的汗巾帕子,想给不为擦汗,那张圆脸被唬得青白,怪可怜的。刚抓在手上,却听下面兵刃撞击发出巨响,两人齐刷刷往下看,只见岑璧与刀疤脸刀剑相交,斗得难分上下,但岑璧手腕一翻,那柄剑快如闪电,偏过砍刀直插面门,架到了刀疤脸颈边,汉子浑身一震,砍刀掉在地上。

岑璧叹道:“你输了。”

片刻的宁静后,人们从惊慌中缓过神来,试探性地活动早已酸麻的四肢。徐秋声从桌子后支起身,嗓音显得疲惫:“岑公子,让他们走吧。”

岑璧依旧是冷静的神色,挽了个剑花,归入鞘内。他看着刀疤脸,淡淡道:“同在一座城,磕碰在所难免,往后不如相互担待一些,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,还是以和为贵好。”

齐衡听出了点弦外之音,或许那大汉也明白了,脑袋像欲折的枯木,奄奄垂在胸前。齐衡从小耳濡目染,看着北京城各方势力此消彼长,明争暗斗永无停歇之日,也难怪不以一日之胜负为胜负。

如今阉党颇盛,锦衣卫明面监督东厂,暗中也依附其下。六年前皇帝新设立了西厂,又助长他们威风。士大夫大多不齿阉党,却也有阿谀奉承者。朝中有文臣联手与阉党对抗,一晃眼也数年了。

齐衡鄙夷阉党,眼中看着云社就像见着英雄。如今低头看去,那玉面英雄被众人簇拥着,道谢之语不绝于耳,他只潇潇然站着,逐一回复。

齐衡悄悄盯着他,目不转睛地,觉得他是心中的英雄罗成,又觉得不是。鬼使神差间,他对上那含笑双眸。

他怎么看上来了?齐衡被捉个现行,脸腾一下红了。

其实多半是不经意,可是齐衡哪经得住这般对视,手一抖,汗巾帕子飘飘悠悠,落了下去。

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,这下脸皮哪里挂得住。

秋香色的四方帕子绣了只蝴蝶,抖动间颤着对薄翼。齐衡知道岑璧注意到了,因为那双细长凤眼多了几分惊讶。他在人群中伸出手,蝴蝶便飞到他手中。岑璧又抬头看他,眉目间带着些细碎的笑意。

齐衡忽觉周遭喧闹皆化作无声摆设,像是惊堂木后好戏欲发,不过此刻他成了戏中人,而这出戏,只有两人。

 

注释:

(1)叶子戏:一种古老的中国纸牌博戏,最早出现在汉代

(2)文中的说书内容来自“罗成两破隋阵”

(3)罗成:隋唐小说系列人物。《隋唐演义》成书于清朝,但前朝也有相关的野史、通俗小说,所以虽然本文的背景是明朝,应该也是存在相关故事的。
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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